游夙重回长安时，是仪元三年秋末，此时离他被贬绛州已有三年半之久。
城门依旧热闹繁华，游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，他翘首以盼，一见游夙的身影，便立即驭马上前。兄弟间三年未见，游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游夙，不免有些激动，但念及游夙身后跟着的随从大概都是皇帝的人，他最后只拍了拍弟弟的肩膀，道：“你肯回来看看就好。”
其年适逢皇太后五十岁诞日，皇帝敕令百官及命妇并及光顺门进贺，又诏敕将皇太后今年的诞日立为诞节，举朝庆贺。
去年冬天，太后病了一场，此后愈发思念游夙，亲自写信着人送往绛州。当年游夙的获罪诏书中，足足有二十四条罪状，件件是死罪，但最后李泱只将游夙贬官了事，太后对此更多的是庆幸。但她并不知游夙败于长石谷的真相，更不知他与李泱的纠葛，这些年太后只以为幼弟是太过失意才不肯回来，毕竟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。
游夙抵达内廷时，贺拜刚刚结束。游容时任散骑常侍，本该位列朝班，一同向太后进贺，但李泱知道游夙这日回来，便也不强留游容。
游夙知此，讥笑道：“我是罪臣，可他既不累及太后，也不祸及游家，他这是在做给天下人看，他是何等宽宏，生怕别人觉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容不下功臣。”
游容叹了一声，游家如今的处境远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，可这却是用游夙的余生换来的。游容道：“这是在宫中，你还是少说两句吧，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，又要闹出事端。”皇帝将游夙贬至绛州，也不让他参与地方事务，是有心让他沉寂。可早年游夙的树敌太多，如今他彻底失势，那些人不见得就肯轻易放过他。
游夙唇角微噙着冷笑，道：“那又如何？”
岁月终究是厚待游夙的，这一年他刚及三十，容颜艳丽秾华如昔，与八年前无甚分别，在萧瑟深秋中，依旧亮眼，横波目中仍是浟湙潋滟，幽艳中带着一丝嘲弄与几分凉意。他一身的风华流光经年未变，悠长时光在他面前似乎也缓了步伐，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。
游容微微侧目，动了动嘴唇，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。他知道游夙的心结，当初游夙身负重伤从西北回来，是李泱亲自送着游夙回府的，当时他神情中的忧虑与愧疚，游容至今难忘。
犹豫了片刻，游容才开口道：“阿夙，往者不可谏，来者犹可追。功名抱负已是云烟，但余生尚长，我知道你心中有怨，可你若一直与皇帝置气，又是何必？你这是不肯放过你自己。”游夙的心气太高，又怎能忍受被拘于绛州的屈辱，他肯留在那里，为的不过是太后与游家。游夙最璀璨炫目的年岁是与昔日的薛王一同度过的，可也是同一个人，亲手将他推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。
游夙眼中忽地一黯，恍若星辰明灭，霎时间却又像是点燃了磷磷鬼火，寒意森森，道：“那时我太喜欢他了，所以现在我不得不恨他。”游夙说得轻描淡写，游容却是深深一叹，也不再多言。
太后三年未见游夙，纵然累了大半日，可对游夙仍有着说不尽的话，直到天色将黑，还留游夙在宫内用晚膳，又让晋安公主夫妇作陪。
清思殿内已经掌灯，李泱垂着眼睛在奏章上一一作注，他下笔很快，朱色的字迹飘逸而出，可他的笔尖却不由地顿住，一样的语句他竟写了两遍，他微微发愣，动手划去了一列。
他放下朱笔，对身旁的内侍道：“你去看看，太后晚膳用得怎么了？”
内侍稍去片刻，不久便回来禀报道：“太后已经用罢晚膳了，正在与晋安公主夫妇和游别驾说话，游常侍念及夫人正在孕中，早些时候便先回去了。”
李泱身着一袭浅色的直领长袍，神色温润，可周遭的威仪之意甚重。内侍见他不说话，也不敢起身。半晌之后，皇帝似乎才回神，道：“知道了。”
这三年游夙不肯回京，此次若非太后寿诞，又亲书至绛州，恐怕他也不愿回来。李泱知道游夙恨极了他，即便他想见游夙，却也不召他，可就算是召了，游夙必定违逆抗旨，他不会来，李泱明白，所以也不枉费这心思。
内侍只觉得皇帝今日是少见的心神不宁，便道：“宅家可要歇歇，宅家晚膳用得也不多，皇后嘱咐奴备下点心，此时可要用些？”
李泱摇了摇头，奏章上整齐端正的字迹他一个也看不进去，但他仍迫着自己看了两本，直到他惊觉自己的神思已经飘去了太后的寿昌殿，才合上奏疏。李泱抬手压在案边一叠泛旧的折本之上，修长的手指在经面上来回摩挲着，他阖眸片刻，才道：“朕要出去，你跟朕就行，不要惊动别人。”
内侍手提纱灯，低着头在前头引路，寿昌殿已近在眼前，可皇帝却忽然停了步伐，也不再往前，只在原地站着，圣意难测，内侍不敢发问，便候在皇帝身边，又道：“起夜风了，奴为宅家去取件外衣吧。”这左右也无人随侍，内侍只好将灯留给皇帝，一路小跑着回去为皇帝取衣。
忆起往昔，总是游夙等他的时候多些，李泱独立与此，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宫殿。他早已得到自己想要的，稳固的皇位、日隆的威望，他手中的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权势，时移世易，从前渴望的皆已实现。可唯有一事，让他对时光所给予的煎熬与漫长深有所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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