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两包糖我是偷偷塞给弟弟妹妹的，还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父母知道，不然我们三个都得挨骂，可能我还要被削减生活费，这样以后他们也不能指望我买吃的了。弟弟虽然见不得我更喜欢妹妹，但是有共同利益时依然要团结抗敌。
那两包糖，弟弟藏在自己的书袋里，放在两本书的中间，妹妹因为没上一年级，连书袋也没有，就藏在放衣服的地方。他们俩一天吃一个，每次吃掉一个都要把剩余的糖倒出来再数一遍，数完之后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，每次都要确认糖的包装已经完全被挡住，没有人能轻易看得见才作罢。
有的时候，数完就再舍不得吃了。
周六一天，我看见他们数了七次，每一次，我都感到那糖化作了酸气，全部涌入我鼻腔，像是要从内刺穿我的鼻尖，疼得我掉下泪来才行。
但是我已经，很多年没有哭过。
就在酸气弥漫的周日中午，我在西浦村路口接到了少渝。他妈妈骑着电单车送他来的，让他拿好钱，去学校不要迟到，又转头跟我打了个招呼，便掉转车头回去了。
少渝提了一袋苹果，说是来我家少不得要带点东西，我很不好意思，带他回家里去吃午饭。
家里只有我和少渝两个，其他人都干活去了，包括我弟弟妹妹。午饭是昨天母亲特意留的一小块猪肉炒莲藕，还有一盘自家种的青菜。为了少渝的到来，弟弟妹妹整个上午都在盯着那一盘肉，但是母亲不许他们动，我不愿告诉少渝，否则他会不开心。
天气仍旧很热，家里煮的是粥，少渝吃了两大碗，我尽量克制着不夹菜，少渝吃了一半左右，我心中庆幸还留了些许给弟弟妹妹当晚饭，边收拾碗筷边说：“我要去割草，你坐家里等我还是跟我去？”
“跟你去啊！坐这里有什么好玩？”
他还真以为是来玩的了。
我拿了一把镰刀，戴上草帽，穿上父亲的一件衬衫，肥硕宽大，用来遮挡手臂，做足朴实的农民伯伯的派头，少渝笑我：“陈尽，你这样看上去像三十岁哈哈哈哈······”
随他笑吧，我让他也把帽子带好，田里的日头太毒，不挡一下回来要脱一层皮，少渝快速带上太阳帽，跟着我出门了。
少渝几乎是蹦跳着出门的，方家村也有田，但是他们家从他父亲那一辈起就不再务农，他不曾干过农活，看我这身装扮只觉好笑，又不停问我怎么割草。
我不胜其烦，不是烦他，是烦自己，我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，可是去了松港中学，我一下就感觉到了，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，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心酸何时是个头，我惶恐，不安，害怕，紧张，好多好多的情绪，但是我不知道能跟谁说，也不知道到底谁才能明白。
一望无际的田野，小学的，初中的课文里都写过的绿油油或是金灿灿的田野，在阳光下蓬勃地生长，我从来就讨厌那样的课文，很矫情，非常非常矫情。
他们的劳动那么快乐，那么轻松，好像一点也不会累，好像干完了活就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，但是不是的，不是的。
如同现在的少渝，站在田埂旁看我弯腰随手抓起厚厚的一把草，粗糙浑浊地将它们拦腰绞断，再朝身后胡乱甩去。割草是很无聊的工作，比起辛苦，我更愿意用无聊这个词，这世上，从来没有不辛苦的事情。
我忘记戴厚手套了，手上被尖利的杂草划出了细细的血线，我紧了紧手，接着扯住下一把草。
少渝比我更无聊，我好歹是在动着的，他只能站在一边，等着我割完这块地方再跟我走几步，阳光毒辣，放眼望去，也没有什么能遮阳的地方，他戴着太阳帽背向阳光，盯着我们俩的影子玩。
“陈尽，你要割到什么时候呀？”他终于问了。
我直起稍稍僵硬的腰，望了一眼周围的杂草，还有很多，我想割完，这样家里人可以少干一点，至少可以等到我下周回来。
“我们要早点去呢，答应吴莘凡一起去玩的。”
我头一低，额头上的汗水“唰”一下流进了眼睛里，眼眶酸痛，手上沾满了草灰，我用衬衣袖子胡乱抹了几下，再睁开眼时天地一片模糊。
“那我们三点半回去吧。”灰尘无处遁形，在我和少渝之间漂浮着，像是把他远远隔开了，周围尽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。少渝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，点了点头。
“我就说我们家没有什么好玩的吧。”
“那以后你去我家玩吧。”
我不再答话，依旧弯下腰去挥舞镰刀，玩不是我生命中的事情，哪怕是在我小的时候。
“陈尽，你还没回答我呢！”少渝的声音在风中随着草灰飞散。
这一生中，我欠了少渝很多回答，他一次次地催促我，但是我一次次地沉默，这沉默，不是因为我不想说，而是我不能说。
贫穷是沉重的枷锁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，但是他没有戴过，没有体会过那种深沉的绝望。
回到家洗手时发现手上割出很多小口子，少渝很紧张，问我要不要用创口贴贴一下，我甩干手上的水珠，说不用，谁会为手上割开几个小口子贴创口贴呢？他眉头微皱，很担心的样子，我三两下换好衣服：“真的没事的，我经常这样。”
我叮嘱妹妹好好看家，弟弟跑隔壁家看电视去了，妹妹送我们两个到门口，目送我们从小路去到村口坐车。
“你妹妹好乖哦。”
我牵强地笑着，点点头，心里却想，这能算什么夸奖呢？我宁愿她是不乖的。
“你们家没有送妹妹去上幼儿园吗？”少渝问。
在西浦村和方家村的交界处有一个很小的幼儿园，供这两个村子的孩子上，但是去的人很少，我们家就不必说了，一个学期几百块钱的学费是极为沉重的负担，但少渝理解不了。
我摇摇头。少渝没有再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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